我的姥姥（一）

　　妈妈来电话，说着说着就哭了，因为说到了姥姥。她说她不孝，姥姥这么大年纪，自己不在身前……。农历十二月十日是姥姥的生日，去年，妈妈在大连没回来，爸爸告诉我妈妈自姥姥生日前一天就哭，眼泪一直掉到年关。妈妈爱姥姥，就像姥姥爱妈妈。妈妈和我说今年姥姥生日她无论如何要回来，因为大家都不确定姥姥还能不能熬到下一个生日……我的眼泪也掉下来，我多么也想回去看姥姥！
　　姥姥生于１９１０年，今年九十七岁，历经两个世纪的风雨。
　　我一直觉得姥姥不幸福，命里多灾多难。她在最美丽的岁月遗忘了爱情，出嫁时已２８岁，做了姥爷的第二个老婆。据说姥姥年轻时是有名的美女，１５岁离别山东随父母去佳木斯前提亲者已踏破门槛。等到东北，说媒的依然络绎不绝，只是她父亲不愿让她生活在关外，总还想回山东老家给她找个婆家，就一一谢绝。旧社会生活的艰难让一家人回老家的愿望年年搁浅，姥姥的婚事也就这样耽搁了。抗战前夕，东北形势日渐危急，因她出名的漂亮，其父害怕她被日本人抢去，辗转送回了老家，她已是十足的大龄姑娘。
　　回家第二年就嫁给了新近亡妻的富农姥爷。妈妈说姥爷不足一米六，而姥姥超过一米七。但姥爷常常欺负她，甚至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动手打她，有一次因为做的饭太热竟将盛满热饭的盆扣到她头上。那一次，她头发几乎掉光，可最后又奇迹般长出来。她总是一声不吭，继续做一个贤妻良母，拉扯着七个孩子（有一个是姥爷前妻生的），天不亮就起床推磨，准备一家老小以及长工们一天的饭菜……
　　姥姥的质朴善良感动了所有人，也渐渐感动了一直虐待她的姥爷和姥爷前妻的孩子——我的大姨。据说姥姥刚嫁过去时，大姨整天指着姥姥的鼻子骂，姥姥总是远远躲开。大姨从来不管她叫娘。大姨大了，要出嫁了，姥姥拿出了自己出嫁时所有的嫁妆以及一切可以陪送的东西送她。出嫁前夜，大姨哭了，说姥姥是她的亲娘……大姨出嫁后两年因病去世，去世的前一天托人叫姥姥去，姥姥去了，大姨拉着姥姥的手，哭着说了很多对不起之类的话。姥姥也哭了，安慰她走后一定拉扯大她的孩子……
　　三年自然灾害夺去多少生命，姥爷终于倒下去了，那是１９６０年，离他善待姥姥仅几年光景。姥姥曾和我说姥爷并非死于饥饿，而是因长期酗酒加上脾气暴烈得了肝病，又因特殊时期短医少药，终于无治，撇下六个孩子撒手而去。那时只有大舅成家，三个舅舅、二姨、妈都未成人，妈妈十一岁，而小舅刚九岁。中年丧偶，何其不幸！更严峻的是所有的重担一夜间就落在姥姥这个小脚女人身上……
　　姥姥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倒了，她得了恶性肿瘤，生命垂危。吓坏了儿女。妈妈回忆那时她这个小孩常常夜里惊醒，刚懂事的她刚刚失去了爸爸，大舅二舅在外当工人，一群孩子再失去妈妈全家人就不知该怎样过了。她和舅、姨们四处打听治疗的偏方，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死人的额骨能治这奇怪的病。“那时候去挖坟的想法都有了。”妈妈这样对我回忆。也许是上天垂怜，妈妈在一场雨后去山沟里拾柴时竟然捡到一个死人的头骨，可能是大雨冲出来的吧。姨和妈妈在月夜里把头盖骨拿到碾上磨成粉末，骗姥姥说是牛牙掺到火烧、菜汤里让她吃，否则一向清善的姥姥绝对不吃的。也许还是上天垂怜，那之后姥姥的病就大好了。善良坚强母亲，懂事勤劳的孩子，让这个家庭重新看到了希望。只是生活依旧艰难，妈妈回忆康复的姥姥在生产队帮忙，吃饭的时候只给儿女吃的，自己就吃点咸菜喝碗水，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弄把糠按到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，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能活下去。就这样，姥姥把五个孩子拉扯大，给另外三个舅舅娶上媳妇，给姨和妈妈找了婆家。
　　这其实是姥姥第二次生命垂危。第一次是１５岁，刚到东北，她二哥玩耍中把一个大缸砸到她头上，缸碎了，姥姥昏迷了三天两夜。就在全家人都认为她不行了时她竟然又活过来。只是自此她得了偏头痛，这恶痛折磨了她一辈子，我就常常见她时不时用毛巾捂住头，尤其刮风下雨时，这是她头痛发作了。
　　第三次病危时70岁，那时我刚在她家出生不久。据说病了好几个月，寿衣都穿好了，她又挺了过来。从此之后手一直颤抖，这也是我生来就对她的印象。她喝水杯子里从不能倒满，否则她颤抖的手一定把水溅出来。至于77岁那年则更为凶险，这也是她20年来最心痛的记忆。
　　那年秋天某个凌晨，冷，没有星星，我们一家还在睡梦。门外有人叫“小姑小姑……”，那是我远房舅舅家的表哥在叫我妈。妈匆匆起床开门，我记忆已经很模糊，只记得妈妈听表哥说完话后叫了声“小四……”就昏过去了。大家把妈妈抬到炕上去，掐人中让她醒来，她才哭喊起小舅的名字。原来那天夜里小舅去世了，急性心肌梗塞甚至没来得及去医院就夺去了他35岁的生命。爸妈去舅舅家奔丧，三天后爸爸星夜回来，说你姥姥也快不行了。我还问爸爸什么是不行了，爸爸说就是要死了。我听后大哭，再也没人给我讲薛礼、岳飞、窦光鼐、车殿华等人的老故事，不再有人用颤抖的手领我去陌生人的家，不再有人深夜里掩我的被角，用葱炒一个鸡蛋哄欢淘气的我……。那个慈祥的老人要走了吗？
　　等我见她时她骨瘦如柴，我伏在她耳边说：“姥姥你还有三天就好了，妈妈找神婆‘请神’问的，我听到了……”姥姥那浊浊的泪顺着鳃边流到耳边，那双颤抖的手摸着我的头，我又觉得温暖。姥姥失去了她的小儿子，老来丧子，这个悲痛差点夺走她的命。此后二十年，谁也不提小舅的事。舅舅十年忌日，姥姥还是哭了，她哭为什么自己还活着，十年前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？我们所有人都掉了泪……
　　中年丧偶，老年丧子，人生三大悲剧有两件印在她身上。老天，你并不公平，你亏欠我善良的姥姥太多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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